Friday, 31 May 2019

污染的心灵和心理恐惧

1994年9月1日 星期四

污染的心灵和心理恐惧(1994旧作)

    张(非真实姓氏)教授从来没有参加过那些签名呼吁等沾染政治色彩的活动,因此,他既不是民运人士,也不是持不同政见者,而是一位十分普通,但是却非常关心国家大事,专业造诣很高的老教授。大约正是由于张教授十分关心中国的命运与未来,因此,在我回国时张教授破例约我深谈。我六月回德,七月张教授读了我带给他的一些书籍资料后,又从国内给我写了一封信。张教授的很多见解出奇的清楚,甚至和那些国外的民运人士,国内的持不同政见者不可同日而语。为什么?久思之后,我终于在张教授的观点中,在他对阮铭、许良英和郭罗基等人的中肯评论中找到了答案。由于张教授在过去几十年的生活中离政治远,因此受政治思想影响和沾染政治现实也少一些,以致今天他虽然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但是思想却仍然能保持清醒。

一.被污染的思想

    张教授看了阮铭的新书《邓小平的帝国》后说,阮铭年青时曾经在清华大学当团委书记,象他这样从清华出来的人,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也正是因为阮铭长期和胡耀邦在一起,所以此书给人的感觉是仍然未能摆脱体制内的旧框架,处处以自己所参与过的一些政治活动为荣,而缺乏批判态度。全书对胡耀邦没有一句批评性的评论,而只是对赵紫阳则大事抨击,就是典型一例。其实无论胡耀邦还是赵紫阳都仍然属于党内略有一点(!!)开明色彩类型共产党人,在眼界、见识和行为上根本跳不出那个框框。相对来说,赵紫阳比胡耀邦还多少有些长远眼光和更能顶得住些。关于现在很多人谈到的赵紫阳的复出,他认为,可能性不大,也没有那个必要。将来真有大的变化,多半会是一些全新的人出来。阮铭这几年思想有很大变化,但是没想到涉及到自己,竟然还是如此缺乏反省。
    关于思想变化问题,张教授知道我从认识我读研究生时期的导师许良英先生开始(七六年)就和他争论对马克思主义和邓小平的看法。他说,你和许先生有些不同看法,是很自然的。象许先生这样能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修正和调整自己的认识,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他说,八十年代初许良英还抱有给中共领导人启蒙的幻想。八三年反对精神污染时,一位朋友告诉他,许先生在全所大会上发言说邓力群的作法是违背邓小平的主张的,等等。当时他大为惊奇,想不到许先生竟如此天真,把老邓看成是思想解放、自由民主的旗手。但是,许良英先生后来迅速地改变了思想。到八九年前后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看法也已有所改变。在他这样的年纪,能产上这样的变化的确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张教授最近碰到一位郭罗基的朋友,刚从美国回来,说在美国与郭罗基见面后,发现他仍
然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对此张教授觉得很奇怪,郭罗基比许先生年青很多,专业是哲学,他为什么不能从根本上想一想呢?还有刘宾雁,至今仍然坚持马克思主义,而且由于对自己曾参与过共产党,没有进行任何反省,反而对共产党的某些历史给予辩护,这怎么能让人信服。张教授说,他认识一个哲学教授,解放前就是党员,作地下工作,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七九年右派平反后,他拒绝恢复党籍,再次进入共产党。他虽然不是有名的持不同政见者,但是,和上述诸例相比,是很值得思索的。
    我对张教授说,很同意他的看法。六九年插队后我开始自学哲学,本想打一个基础再看政治经济学,研究社会问题,不料一进去就出不来了。开始我只是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不断追问一些问题,结果走向认识论问题,发现马克思主义思想建立在一个专断教条的基础上,七○年夏天开始在思想上全面反叛马克思主义,人性上也开始觉醒。由于自身曾经经历蒙昧教条,因此到七一年在思想上进一步认识到,应该到经验主义的传统中寻求理性和启蒙思想,此后逐渐进入近代自由主义传统。由于我是从不断追问中看到马克思主义的专断教条性的,因此,我总是认为,任何稍有思想的人都必然会走向这条路。正如西方很流行的一种说法,一个人二十岁不信仰马克思主义,那么这个人没有血性,一个人如果三十岁还信仰马克思主义,这个人肯定没有思想。对于追求真理的知识分子来说,应该首先如鲁迅先生所说,要时时解剖自己。
    有一段时间刘宾雁很推崇哈威尔,并且为一本哈威尔论政治的书写了序言,但是我在八九年研究哈威尔的政治哲学和持不同政见者的政治策略时感触很深的一点就是,“哈威尔从来不是共产党内的改革派,而一直是反对者;他从来不是共产主义者,从来没有党内改革派知识分子那种令人厌恶的忠于党的作风。他从来不是一个政治家,而是一个文学家。在共产党的暴政下,虽然他一直遭受迫害,前后共住过六年监狱,作品被禁止发表上演,但是,他从来没有屈服。布拉格学生罢课委员会总部的一个成员说:‘如果问什么是毫无畏惧,这个人为我们作出了榜样。’”我不知道刘宾雁对此是怎样想的。
    对此,张教授则说可能需要时间来等待。对一些人,可能要等待他们慢慢变化,对另一些人可能如“普郎克定理”所说,只有等他们死去。共产党化了几十年时间经营,走出来肯定也要一段时间,我们会有自己的哈威尔的。当然在人群中也有从事研究工作和从事应用工作的区别。

二.被污染的心灵

    在京期间,我和张教授谈到陈子明和王军涛在八九年民运期间的三线计划,即第一步利用学生运动,扩大事态;第二步利用知识分子影响学生,不惜制造流血事件,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第三步利用他们对局势的左右能力,换取进入党内权力阶层。而真实的历史进程是,到五月二十日前后,局势已经发展到共产党难以控制,前体改委的陈一谘、严家其等人,公开利用学生运动,孤注一掷地反对邓小平,想借此使他们所依附的赵紫阳重新上台。陈子明和王军涛等立即利用这一时机,陈一谘和严家其等人失去共产党主流派的信任,积极和李鹏等联系。但是为时已晚,邓小平李鹏已经决定不惜一切镇压。因此陈子明等人的目的没有达到,最后反而被捕。对此张教授说,他不知道这是否确凿,但是,他对陈子明的印象不好,最近又看了陈子明在狱中写的东西,竟然还是那种陈旧的格调和观点,有些出人意外。他说,王军涛的口碑一直不错,坐了几年牢出来,自然声望更高,他很希望王军涛、魏京生和王丹等人能继续进步,站得住,不要昙花一现。作为一种潮流和力量,总还是要有一些代表,如曼德拉这样的人,才能撑得住局面,少点折腾。
    几千年来,政治和权术和肮脏分不了家,似乎搞政治就离不开手段和权谋。但是古往今来到底还是有那么几位政治人物确实是靠个人的品格、信念和道德勇气把事情办成的。所以真正有前途的还是清明的政治。在民运中有一些(或不少)人以反对泛道德主义为名,实际上是搞非道德主义,这样干最后肯定是要失败的。如果一点不讲道德,必定建立不起丝毫的公信力,又如何能成功。

三.六四深处的心理恐惧

    关于对六四的总结和反思,张教授说,他看过很多文章,认为很多反思是不对头的。现在非常流行的一种说法是,在运动后期,学生运动失去冷静、失去控制,没有见好就收,还有人甚至认为,如果早些收场,则当时已有的那些所谓“言论结社自由”可以大部分都保存下来,不至“失败得象现今这样惨”,等等。他认为,这里面有很多想当然的东西。事实上,对运动早就定了性,即使收场,这个性是不会改变的。到时,你收场,他不收场,必然秋后算帐,分而治之,从毕业分配等各个环节上来整这些人。这也是当时收不了场的一个原因,因为人们已经看到或早已经历过这种过程。而象戴晴这一类人,表面两边都骂,并表现出唯我最明白,实际上是最丑陋的。
    关于八九年的民主运动,张教授认为是有其必然性的,是在这种体制、这种国情下,在那个阶段必然产生的结局。我们只能希望下一次能更好一些。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许多事情是由整个社会的发展水平来决定的,包括双方领导者的水平和双方群众的水平。
    我对张教授说,我同意他的看法,目前总结八九民运人往往采用的是思辨的方法,思辨方法总结出来的多半都是一些想当然的令人抓不住实质内容的臆测。思辨的方法并非完全不可取,但是由于采取这种方法的人往往仍然陷于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框架中,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因此,现在的那些总结基本上没有产生多少积极意义。我认为,总结八九民运目前应该更多使用的是描述和分析(历史、心理乃至理论的分析)的方法。这种方法至少可以给人一些确实的东西,避免负面影响。目前我还没有时间详细研究八九民运,但是就我所了解的,之所以发展到五月底的那种局面有几条线索:
    一.一些四十岁左右的“知识分子”希望扩大事态,造成更大影响,这包括三方面:
    以郑义为代表想在民众和世界舆论中造成更大影响;
    以陈子明为代表想造成共产党当权者不能控制的局面,有利于谋取权力;
    以严家其和陈一谘为代表的党内斗争失势者,想扩大事态对主流派施加压力,甚至搞掉邓小平。
    二.坚持下去是学生和群众的自然走向。
    如果分析原因,最重要的就是张教授所说的,收不了场,因为四十年的政治生活经验使得人们都知道,暂时收了场也不会有好结果。这种威胁,或者说是在民众内心深处存在的巨大的心理恐惧,是共产党社会民众生活的一种典型特点,因此,甚至可以说是共产党多年造成的心理恐惧导致了八九民运后期的结果。这种心理恐惧造成了在形势坏的时候坚持下去的侥幸心理,造成了那些别有用心者在广场上传播各种谣言,费尽心机地利用学生。这也是越激烈的人越能左右广场,占据领导地位的原因。因为群众认为,这些人能站在前面顶住,代他们受过,或许能够侥幸胜利以避免平静后个人所必然面临的灾难。而思想上的原因则是学生们仍然受极权主义的教条思想的控制,对共产党仍然缺乏根本性的认识,因此才会有盲目的希望。当然还有历史和社会原因。我认为,有一些著名知识分子在运动中以保持学生运动纯洁性为理由而始终不敢参与,实际上也是共产党多年来造成的这种心理恐惧的结果。以一种指责掩饰一种恐惧,不会产生有意义的总结。
    至于有无可能在五月中旬撤下来,我对张教授说,历史研究、历史分析和推测历史不是一回事,任何推测都有可能性,都很难说服持其它意见的人。如果要我推测的话,在上述分析基础上,我认为,首先收不了场和没有好结果是肯定的,即使暂时退下来,如果是小规模的镇压和迫害则运动还会再起来,直至大的镇压。当然大镇压的形式不一定会是六四那种人类历史上最野蛮的野战式的对手无寸铁的群众和青年学生的镇压。至于撤下来的可能性,则只有能排除掉人们的心理恐惧,才有可能。我想,如果有一批令学生们相信,有社会影响的知识分子,站在学生的前面,既能带他们向前,也能代他们去受过。也就是在心理上能减轻他们的心理恐惧,在思想上能使他们看得更远,或许能提供这种可能性。而这就要求这些知识分子首先战胜自己的心理恐惧,敢于去作“黑手”,敢于去作“替罪羊”。

四.坚持下去

    张教授问我未来的打算。我说,自六九年进入人文领域,七○年开始专心于理论研究和启蒙─从打基础,学习外语、物理、哲学等,到真正进入研究领域,由于生活坎坷,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现在当然还希望能继续自己的工作。张教授说这虽然不是他的专业,但是他也经常在想一些问题。究竟如何看待马克思主义,它的毛病主要在哪里,后来发展成列宁、斯大林和毛泽东那一套,二者有怎样的本质联系。这些他也不明白。对于西方左派的影响他强调说不能低估,也不能看得太简单。据他了解,在欧洲,尤其是在第三世界不少人仍然是倾心于社会主义,现在说是人道社会主义。南朝鲜有很多闹学生运动的青年人迷恋金日成及其所谓金日成思想,这些都不能过分简单地看待。他说也许世界上真的没有完美的思想、主义,而是在不同思想、主义的互相冲撞下趋于完善的,也许真应该总结一下数千年来的文明史,归纳出几条有普遍性的行为原则和理性原则,并且得到人们普遍认同,以建立一种新的文化。
    谈到民运,他说,人们都说民运处于低潮,其实,凡是流亡运动多半都是这样。只要能坚持下去,保持一种局面,保存一部分力量,一旦有变,情况就会立即不一样了。因此尽管问题很多,现在还在坚持的,总应该受到尊敬,而不必求全责备。

                                                   一九九四年九月一日埃森

Monday, 27 May 2019

六四及当代中国知识界的盲点

2013年6月1日 星期六

六四及当代中国知识界的盲点 ——对六四与当代中国问题的再思索(2013)

一.序

1.1六四二十四周年前,一位大陆的自然科学专业的老教授访问德国时心情沉重地对我谈了两点想法。他说:
一,中国大陆的领导,包括所谓精英阶层根本没有任何改革的冲动,想让这些人再次所谓如七十年代末期那样推动改革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时他们感到的是不改革权力有危机,而现在对他们的问题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利益。这甚至包括刘晓波那样的人都是惧怕大变化。如果想变化,靠期待戈尔巴乔夫,期待知识精英已经是绝对不可能,改变的动力在底层的维权方面。
二,中国的知识精英是虚伪的,推翻专制的想法甚至不到半心半意,包括所谓异议人士、精英。八九年他们失去了机会,九九年中共迫害法轮功后他们实际上又失去了第二次机会。如果他们真的做到,“我虽然不同意你的思想,但是我一定要捍卫你的权利”,他们就会为法轮功受到的迫害进行全面的捍卫和对抗,如此加上法轮功的力量就一定会动摇中国的共产党统治。可惜他们从国内到海外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充分利用这个为他人说话,甚至可以说稍微安全一些的方法来对抗共产党政府的一党极权专制。在法轮功问题上,很多人竟然是直接或间接地迎合共产党。
这个说法对我真的是醍醐灌顶,尤其是第二点,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九九年其实是和八九年一样的历史性变化的契机,而我们却没有意识到这个战机,也更想不到它会通向让共产党彻底崩溃的滑铁卢。
1.2中国古语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宏观看,这是一目了然的真理;然而微观看,被障目的人却不会以为自己是被障目的。
这两点看法让我再次看到这个问题。为此,我认为,我们在中国社会生活过得每个人对此一定会有深刻的体会。以我自己为例,六六年跟着共产党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三呼万岁,狂热盲目,可那时自己却看不到这种愚昧。
比我年长很多的人更会有类似的经历,有人甚至在当了右派十年后依然跟着毛泽东干革命泪流满眶。问题严重的是也真的有人当时不知道,甚至几十年后也不承认、不反省自己被障目。
一朝如此,给我的教训是深刻的,痛苦的,所以我从二十岁的时候成为了一个怀疑主义者,对自己的任何想法都要从结论上乃至方法上加以怀疑,从不敢说大而满的话。有事说事,有问题讨论问题,不敢越雷池一步,终生再不敢空洞地吹喇叭,也不敢再去装大。
现在,这位教授的话让我再次感到,这个教训其实在我们还是重视不够,反省不够。人们依然被很多东西障目,不知道如何更好地思索。而这就是我常说的,我们这两代人,失去了感觉的能力,思考的能力,想象的能力,以及做人所需要的最基本的勇气。

1.3导致我们没有那位教授的感觉认识的有很多活生生的例子,对文化大革命的原因人们没有进行过彻底地反省思索是其一。八九年中国学生市民还没有提出反对共产党专制就遭受残酷血腥的镇压,而东欧却彻底推翻了共产党暴政,埋葬了共产党,则是另外一个更为显然的对比案例。
这两个案例让我再次看到,那片极权主义的大叶,始终障住了我们的双目,中国社会,知识界有一个盲点,而这个盲点居然半个多世纪来始终如一地存在在那里。
一个历史性的努力是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的。因为决定胜负的因素太多了,偶然性太多了。但是失败了,自欺欺人,则带来的必然是更大的衰败和失败。八九后的民运历史,异议人士发展史显示了这点。
我说这点绝非无的放矢,因为经历过八九六四后,居然如同经过文化大革命一样,没有人彻底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反而更多的人在说,是我们为东欧开了榜样、先师。人家成功了,自己失败了,可居然有人说,我们在八十年代初期就比东欧异议人士走的更远。其实泰山就在眼前,你哪里比人家走得远呢?
八九年你们像五六年匈牙利那样要抛弃共产党了吗?你们如《七七宪章》那样彻底以人权为基础对抗共产党政权了吗?你们甚至在二十年后,零八年发布的模仿性的《零八宪章》中,乃至到今天都从不敢提“法轮功”三个字!
你们对党文化表现出了一点厌恶和认识吗?你们感到共产党的极权主义是不可救药的了吗?你们是那样自觉、清醒,并且具有勇气的知识分子吗?
到八九年,你们之中有谁不再和共产党及其文化水乳交融了呢。更可悲的是,你们之中甚至能够做到藕断丝连的都是少数,至今如此!
就凭这点中国八九年独一无二地保留了共产党政权,并且让他们一留就是二十多年是毫不奇怪的。因为你们没人努力让共产党倒台,甚至没有人在认真的做让共产党倒台的对抗。历史没有白吃的午餐!

1.4一九八九年中国为什么独自保留了共产党统治?
上述疑问让我们看到一九八九年有一个历史的盲点,而这个盲点持续到了今天。我不知道我的看法是否正确,但是讨论这个问题一定是必要的。
基于这个原因,这位教授朋友劝我把这封本来想作为历史备忘录的信件拿出来,让大家讨论。
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始于八九年我和许良英先生的通信,大约由于涉及根本问题,在讨论中他第一次对我说,如果你坚持发表这些观点我就断绝和你的师生关系。为此,我保留了自己的意见而保持了沉默。因为一是希望随时间推移问题会越来越清楚;二是相信有良知和智力的人一定会纠正自己的看法。
但是我还是没有能够绕过这些问题,二零零三年我因为针对如何纪念李慎之,认识李慎之先生的思想和贡献而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从而导致师生决裂。对此我虽然依然基本上保持了沉默,但是问题的讨论却是无法回避的。为此二零一二年在与朋友讨论一些理论和思想问题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在讨论人生、历史的一些基本问题的我再次涉及了这些问题。由于那时我感到,与时推移,很多记忆的东西很可能开始忘记,并且一个人随时可能走完他的一生,因此应该写些备忘录式的文字,留作讨论的记忆。所以我写下了这些文字,尽管认为还没到发表的时机。
从写完这封信到今天——六四二十四周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为此了解我观点的朋友劝我发表这封信。他们认为,由于方先生和许先生已经作古,为对历史负责,现在已经可以把这些作为历史问题拿出来讨论了,而劝我发表出来。本来我是犹豫的,但是国内来的这位教授的一席话让我感到应该早日提出这些问题,讨论这些问题。
信中涉及的内容如前所述,在八九年后那几年在我与许良英先生的通信中或直接或间接有更为详尽的讨论。和许先生的书信,许先生给我的大约三百二十多页,我的回信则更多,都保留至今。这个历史与思想分歧自然会有后人评说。现在发表首先发表这封备忘录书信,也是为了让人们更早地辨析我们这代人的思想和行为。每个人都必须对历史,对自己的行为和言论负责。


二.2012510号致X君、Y君的信:

2.1这封信涉及了四方面的问题:
1.理论和观念论的区别;
2.方励之先生的悲剧;
3.学者与意识形态分子及“真理部”工作者的区别;
4.知识分子的责任与黑手问题。
我无意于指责谁,而是希望描绘出真正的历史、人格和人性,让我们每个人都能思索、对比,都来进行反省。
我希望我的努力在面对这样一个惨痛的历史时,至少能够减少一些拉拉扯扯、吹喇叭带来的迷雾。因为在喇叭声里,多少年轻人付出了鲜血、生命,改变了后半生的生活,多少父母失去了子女亲人,生不如死。
我是为了那些活在地狱中的人,挣扎着承担着重担的人,未来的人而描述这一切,反省这一切的,所以我也愿意为我的描述承担一切。

2.2
X君、Y君:你们好!

我与X君谈到Y君有两次。现在X君对Y君直接提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我干脆利用这个机会谈谈这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的讨论是对事,对问题,不对人。因为就人的品格和立场来说,我对Y君是没有二话的。
第一次是因为X君对我说,Y君说X君不懂理论,他谈的是理论问题,X君没有资格谈论。我忘记了当时Y君谈的是什么问题,好象是对茉莉花革命的看法问题。为了鼓励X君坚持她的观点,当时我对X君说,不要听他对你的评价。他实际上并不明白什么是“理论”。Y君对理论问题的认识,谈论的方法一直没有脱离在大陆的方法。当时只说了这几句。没有进一步多谈。为此,对于理论问题的看法,我现在愿意在此进一步解释几句。
我的观点实际上是,且不说Y君当时谈的是所谓茉莉花革命的具体认识问题,单只说“理论”,(Theory),我以为Y君谈论问题的方式决定了他从来谈的都不是理论,而是一种观念,说到底是一种意识形态。因为理论是一种在假说前提下用逻辑构成的描述问题的方法。“理论”问题中没有谁代表真理,只有“时下”能否验证它,以及用它来描述问题能否够更为简洁、有效。有的理论暂时不能够证明,但是不等于是错误的,也不等于未来就一定不能够证明,一定无效。有的理论可能只能够间接证明。理论的标准只有你的构成是否符合构成理论的要求,而没有正确的理论、错误的理论,还是反动的理论之定规。那种反动的理论的表述的存在,正是存在于Y君那种对理论的误解,意识形态式的观念论中。
Y君谈的不是理论而是一种观念论,一种用一种观念推导出来的系统。而这种东西就是西文的Ideology。因为我们现代的思维都是自西文中来,所以很多时候从西文词的构成可以更容易、更直接地看到它的意思是什么。这个Ideology,就是一种观念学。翻译成中文为“意识形态”后反而晦涩难以理解了。
这种以观念领先的东西具有很强的排他性。这种“观念的学问”就是在大陆所推崇的那种以论带史,政治统帅一切。
其二,观念论和理论的区别还在于,进行理论问题的讨论的时候,你首先一定讨论的是这个问题是否有意义,以及前人和今人有多少对这个问题的讨论,有什么结论,有哪些还在争论。总之你讨论的一定是问题,而非贯彻一个问题,捍卫一个问题及其论述。
而观念论则是反之,它要宣扬贯彻自己的观念。当民主作为一个问题讨论的时候和作为一个观念讨论的时候是不一样的。所以民主理论问题和民主观念问题不是一回事。这一点不仅Y君,就是八十年代后一直说要研究民主问题的许良英先生也没有弄清楚二者的区别。他甚至离谱地认为民主是价值问题。
所以,到底是“理论”还是“观念论(意识形态)”,“价值”还是“方法”问题,是必须区别清楚的问题。

2.3第二次就是这次,方励之去世后,X君群发Y君推崇方励之的文章并自己也写短文说“只可惜我们为方教授辩诬晚了,什么事情都是发生了才想到和知道如何做。”
为此我劝X君不要轻易接受别人的观点,说风就是雨。这个问题使我再次对X君提到,Y君“始终没有走出共产党的精神框架,进入正常思索分析正路。”并劝X君“你自己没想清楚跟着写,以后会后悔。”
现在方先生魂魄已经安定,我想可以多说几句了。时下对于方先生的悼念,居然和当年对于李慎之的悼念一样,除了吹喇叭,假大空的“意识形态式”的宣传言论外几乎没有什么有实质性的,真正有血有肉感情的悼念。或许这次再次证明了共产党把中国人正常的感觉、感受能力都摧毁了。
方先生有很多过人的地方,也做了很多贡献,但是现在这种追悼和吹捧方法完全不得其所,和当年纪念李慎之一样,自曝其短。现在不谈肯定方先生的地方,只想谈谈那些为了自己的目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评论方先生会继续带来的负面效果问题。因为活着的人还要为未来奋斗。
首先是学者与政治关系问题。方励之先生由于进了使馆,并且也由于他个人“聪明”的判断,先是不介入学生运动,而后躲进美领馆而避开了共产党的迫害。他从来没有直接谈过这个问题。而这点以许良英先生为代表,不断地直接谈论过这个问题。他的观点是:其一,不介入是为了让学生运动保持纯洁性,不要受黑手控制。其二,他们是学者,不是搞政治的。Y君也接受了这个观点。
这里,在讨论之前我首先要说的是,我们不能够要求别的人,别的学者介入政治。许良英和方励之在八九年政治形势发展到达了一个关键时刻,需要有良知和勇气的知识分子挺身而出的时候,不愿意出来,我们也无可厚非。可是,因为许良英先生说了如此多的自我辩护的论证言论可能会误导历史,因为他在装潢自己,因为他推卸了知识分子对于本可以减低学生们流血的责任和努力,还把“逃避”说成是“承担”,所以作为仍然可能成为历史的承担者的我们也就有责任来说一下了,以免在下一个历史变化到来的时候重蹈覆辙,以免所谓再次“懦怯误国”。
这就是我虽然给X君的信很简短,但是我具体谈了东德马苏尔的例子,我说,“你知道东德指挥家马苏尔吗。他从来不问政治,甚至在东德享有特权。可八九年十月,发现当局要开枪,他就立即站出来警告当局,‘如果你们胆敢如此,我门和你们没完。’结果真的把当局的屠杀挡住了。
逃跑,胆怯是可以的,可就别论证了。实话说,倘若有几个不怕死的知识分子,学生们就不必交出如此惨重的学费了。八九没有死知识分子,死的都是学生、市民,这不令人深思吗。那不是是否搞政治问题,而是历史关头的良知问题,勇气问题,知识分子的责任问题。”
说到这个问题,我在这里首先要说的是,有些东西,我的说法虽然是推论性的、推测性的。但他们都是至少在间接上有例证。我当然希望当时的事实不是如此,希望他们八九年没有胆怯,但是在没有得到证明前,我以为这样的描述是有道理的。
对方励之先生八九年进美国使馆,有批评者认为这是谋大事却惜身,而谋大事者,不能够惜身。我认为,这个对他惜身的遗憾的说法,只是对于我们中国人的命运和历史发展的惋惜。我们不能够谴责批评人家“惜身”。然而,尽管不能批评,我们却是可以客观地描述。这个“惜身”使他错过了成为历史的承担者,这个“惜身”带给历史和方励之先生的是怎样的一个悲剧。
我认为,方励之先生进入美国使馆,根据当时记述的事实我们可以看到,不是因为他是学者,正在坚持他的研究,也不是因为他不愿意介入政治,而是因为他害怕了、惜身了。这点当年美国大使和林培瑞的描述也都说明了这一点。他们写到,六四开枪事件发生后,接到方励之先生电话去跟他们谈的时候,见到方励之夫妇时,李淑娴已经紧张的说不出话来,方励之还好还能够讲话。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们提出希望到美国使馆躲避。
对于许良英先生始终不介入八九年历史性的民主运动,我也有相同的看法。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不敢,不愿意承担。
对此,我曾经在九五年的文章中,谈到恐惧心理和心理恐惧问题,其实谈的就是我对许先生他们这些人的看法。这一点也是八九后我第一次和许良英先生之间发生的关于刘晓波问题的争论的问题。我明确地在给他的信中惭愧地承认,自己因为在等奖学金的审批,在历史时刻的六四,没有能够像刘晓波那样回到国内,表示对于刘晓波的推崇。此中当然也有对许良英他们那些人潜藏在心底的失望。许良英先生当即就批评我对刘晓波的推崇,认为他是扒手。我和他争论了大约将近一年,后来刘晓波在电视上作证六四没有死人,我还为此向许良英先生承认错误,承认看错了刘晓波。
我潜在地看到许良英先生他们因为恐惧,而不敢介入,绝非只是一种凭空的推测。因为我知道一九八三年反对精神污染那次,尽管运动没有搞起来,但是许良英先生居然紧张的好几天没有睡着觉,而且非常神经质。它使我看到,他们不是英雄,却要扮成英雄。
我研究生时的另外一个老师,戈革先生曾经多次谈到“老许”的世故、谋略和胆略问题。因为这是老一辈的恩怨,所以每到这个题目,我从来不搭茬,也不愿意多知道。然而,对此我有了更多的感觉。所以,对于八九年他们那批人的作为,我的确非常失望。

2.4再谈他们与政治的关系。单就许良英先生来说,他其实从来就不是个学者,即,他既不是个Academic,也不是个Scientist,而是意识形态工作者——Ideologist、ideologue。他大约就是因为进入了马克思主义,为共产党从事宣传出身,所以一生也没分清什么是学术,什么是意识形态工作。他从来都是在学界搞政治。他的工作也从来不是学术性的工作,而是意识形态性的工作。
对于ideologue,即意识形态分子,谷歌字典的定义是:an adherent of an ideology, especially one who is uncompromising and dogmatic。这个单词指的是那类坚定地追随意识形态的人,特别是那种毫不妥协和坚持教条的人。凡是认识许先生的人一定会发现,这个说法真的是十分传神地反映出许先生。
对此,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这样说。四九年到五六年他从事的是“党工”工作,这是不可否认的。其中五二年到五五年他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的工作是出版审查,所有的出版物都要经他签字出版。一个典型的《一九八四》中的“老大哥”新闻部的工作。这期间他具体封杀了那些著述,他从来没有具体地谈过。正是这段期间,陈寅恪曾经几次提到他的著作的出版遭到科学院的封杀,许先生与此有无关系,这是一个疑案。作为科学史研究,这是非常值得弄清楚的问题。
对此我还不得不遗憾的说,奥威尔一九四九发表了《一九八四》。可许先生那一圈子的人一九四九年后自己亲手参与在中国创立了“真理部”,而且这一圈子人在思想方法、行为方式,行文习惯上几乎终生没有脱离“真理部”的特点。
五六年以及他被打成右派之后,他的所谓研究和翻译也根本是为了批判地抵制资产阶级哲学和哲学家。而他自己批判资产阶级科学家的自然辩证法的具体文章毫无疑问不是学问,是意识形态,宣传。
这里必须要说的是,“自然辩证法”既不是学术,也不是理论,而是一种由中宣部领导的,为党服务的意识形态!所有他八十年代以前的文章几乎都是打棍子,大批判文章。八十年代后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打棍子,但是贴标签式的方法依然是党工式的方法和宣传工作。他从事的还是政治。这一点也包括他在宣扬民主的时候,从事的从来都是意识形态工作。
这里还要特别说的是,七十年代后他的两个主要工作,一个是《爱因斯坦文集》的编译及所谓爱因斯坦研究,一个是《二十世纪科学技术简史》。这两种书都不是学术工作。前者是一种意识形态式的思想性介绍,后者是技术为政治服务的介绍。其编篡方式和方法从没有超出五十年代以来他们编译的各类供批判参考读物的方法和范围。
由于这种文集编篡的目的就是为政治服务,为了一个政治目的,即便是后来在编写那本二十世纪科技史的时候,加上了一些他们自认为为党的改革服务,为所谓“民主”服务的倾向,可还是为了政治目的服务的思想参考读物,而非为研究用的著述,更不是研究专著。
观念论,意识形态用的参考读物和学术读物有着根本的区别。意识形态者的这种编篡可以随意地节选删节、组合,甚至加上大批判的注释。基于这种思想观念的参考作用,意识形态的参考作用,对于爱因斯坦,尽管他的母语是德语,很多作品原始是德语,翻成英语的爱因斯坦著述已经不是爱因斯坦的思维,而是一种解释,可编译者们根本没有感到如果是学术作品就必须尽可能地从德语翻译的必要。
我在研究极权主义问题的时候,就深感到如果我懂得法语就好了,就是因为在西方很多供研究用的文集中,原作者用的什么语言,在文集中就是什么语言。在论文的引述中也是如此,根本不能翻译。只有非学术用的书籍才能翻译,在德国,常有删节编篡书籍的工作,但这都不是学术工作,大都是一些通俗书的作者所为。而对那些爱因斯坦文集的编译者们,他们也不是为了研究爱因斯坦,而是为了参考思想,为了中国人的“观念”问题。所以说《爱因斯坦文集》也不是学术文集,而是思想观念参考读物,是意识形态参考读物,这么说是不为过的。
对此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许良英先生二零零五年十月写的回忆胡耀邦与《爱因斯坦文集》的关系的文章,题目是《怀念知识分子知心者胡耀邦》。这篇回忆真的是一个典型的党的意识形态工作者对意识形态首领的关系的写照,一个党的宣传工作者与知识分子或者说学者的根本区别的写照。
一个真正的学者和知识分子不会对于政党领袖,更不要说一位极权主义独裁党的首领,甚至可说是黑帮党的首领有那样的心态的,一个真正的学者和知识分子绝对写不出那样的文章。
所以一个毕生以宣扬政治观念为职业的人,到八九年忽然以学者的身份为自己不介入历史性的社会运动解释,是不能够让人信服的。

2.5这里,我还可以举两个例子对比。我的妻子还学文的老师洪谦先生,那是一个地道的学者型的人,毕生不问政治,他在八九年的时候给学文的信非常明确,对年轻学生的支持态度也非常明确。以后我们会公布这些信。
上面说的是,许良英先生给方励之八九前后的解释是不令人信服的。至于方励之先生与政治与学术的关系,当然和许良英先生不一样。他的确有自己的学术工作。但是他对于政治却不仅是热衷的,而且是非常积极的。很多时候他对政治的参与介入早已经超出了一个学者的范畴。这里面包括两方面的问题,第一是对共产党的认识,共产党意识形态的认识,第二是他个人的性格。
在第一点,方先生一九八九年前基本上还是在共产党的意识形态思想的框架中,在这方面由于他自己专业和意识形态的冲突,所以他的确在七十年代末期后比许良英走的远一些,但是究其根本没有彻底走出意识形态的框架。这就是他五十年代中期早早地加入共产党,五六年自投罗网,八十年代中期几乎进入中共中央委员会,并且还号召学生们加入那个早已经罪恶累累的政党。
这里又有一个对比的例子,北大外哲所的李德齐,他四九年前的地下党,五六年右派,平反右派后,他和许良英、方励之不同,拒绝从新回到党内。而他在八九年学运期间积极投入,写了很多大字报(八九年《争鸣》杂志曾经报道过)。我这里之所以提出这个对比,一是正因为方励之先生感到自己还是党内的人,所以才有那个“勇气、胆量”在八十年代做那些事情。二,这又是一个佐证,不问政治的学者们在历史关头的责任感。
历史现象真的很奇怪,不问政的那个时候积极问政了,积极的却袖手旁观。
对于方励之先生在八十年代,我在给X君的信中说到,“方励之先生的启蒙,本应该做的更深刻,更好。可他并没有达到。他从来没有对自己曾经入过党反省过。可波普和弗格林年轻的时候,一接触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党立即就醒悟了,终生站在对立面。”
方励之先生有才华和聪明,可他真的不是大“家”。他没有波普、弗格林那样的智慧,没有凯斯勒、纪德、奥威尔、米沃什那样的敏感和反叛。在他的所谓启蒙中始终还是没有走出共产党的意识形态。直到去世,他也没有对他曾经加入过共产党做出过彻底的反省!这问题是不能够轻描淡写的。
第二是方励之先生的性格,他是一个十分爱好政治的人,在本可以远离政治的时候,不必问政治的时候,他选择的都是积极地过问政治,五四年,五六年,八十年代初期,乃至八九年初他的举动都说明了这一点。所以最后以“学者”来解释他在八九年逃离历史性的政治运动,以及九零年离开中国的后二十年基本上不问政,是解释不通的。
对八九年他远离政治的解释,如果不说他是谋大事,或者贬义地说出大风头而惜身,至少可以说,他没有足够的责任感,足够的胆略和担当,而在历史性的关头选择了逃避。我觉得在这里用“逃生”这个中文成语是非常传神的。

2.6在历史性的关头,他们选择了“逃生”。尽管他有权利做这样的选择,可这依然是为了“活”,是“逃避了责任”而得到的“生”。
既然是“逃生”当然是沉重的。因为你必须为此付出了人生所有其它的一切,信念,承担,大义凛然……,只能够“悄悄”地活下去!
方励之其后二十三年完全和他此生前五十三年不同。他痛苦地在这个“逃生”的阴影下生活。这个痛苦只有他自己内心知道。这个逃生使他再也无法用“勇气”生活,再也不能像“人”那样堂而皇之地生活。他要顾及中国政府的反应,顾及美国政府的反应,顾及民运人士的反应,媒体的反应……那个八十年代叱咤风云的人,八九年后活着则必须要看任何人的脸色,注意周围的各种动静。
我从他对美国人的怨词中感到,从他进入美国使馆起,在美国使馆中的一年,他就已经饱尝世态炎凉,受尽各类冷落。
“逃生”是残酷的,它意味着除了一口气,一口饭,其它一切人生的东西你都失去了。否则就不叫“逃”“生”了。
此后的二十三年,他唯一幸运的是和许良英先生不一样,他有自己的专业,大约沉入,或者更直接地说是躲入自己的专业,是唯一可以获得安静的地方。
方励之八九年后的二十三年是一个典型的人生的悲剧。一个有些才华的人的悲剧。倘若他没有才华和敏感,他也不会到达如此高度后的“逃生”。
我也不觉得方励之先生是个完全没有“勇气”的人,他曾经有过相当的勇气,但是这一次却在不知“什么”原因下选择了逃生,正为此,他拥有的才华、敏感和“勇气”让他的内心不平静,受煎熬;让他深感,生不如死!
余英时先生曾经敏感地考证出,陈寅恪最后二十年因为没有听从夫人唐筼的话离开大陆而终生感到对不起夫人,因此撰写出感天动地的《论再生缘》和《柳如是别传》。这让我想到,方励之先生最后二十年也是一本充满人生五味的书。我以为,他一定也是充满另一种陈寅恪式的懊悔,我相信这个“懊悔”,内心的困苦才能更显现出他的才华、人性,以及为什么他是中国当代史上的一个不平常的人。
在评述方励之先生的时候,我认为在当代中国,他有很多过人的地方,瑕不掩瑜。但是倘若集中在“瑕”上论说,我只能够认为,那些如此为他辩护和吹捧的人,要么是没有感觉,没有他那样的才华和冲动,所以体会不到这种复杂的感受,要么就是别有用心!
在这一点上,方励之先生应该说不如,或者说远不如魏京生。魏京生是英雄,他或许没有那么高的智慧,可他是英雄,他能战胜胆怯,用自己的肩膀去扛地狱的门,所以他也战胜了邪恶,直到如今他昂着头生活,他的“豪气”几乎没有几个中国人能够相较。
这是一个从鬼门关上走过来的人,一个从不曾苟且的人,所以他敢于批评任何他不同意的东西。最近几年我们也看到,这样的品质已经开始在社会上蔓延。
为此,现在在这个问题上,倘若方励之先生在天有知,对他来说实在不过是二次煎熬。
人生真的是残酷,在生死的问题上居然也有“猜意鹓雏竟未休、不知腐鼠成滋味”!

祝好!

维光
2012-5-10

全文2013-05-28德国·埃森修订

讀趙翼“論詩”雜感之四

2019年5月22日 星期三

讀趙翼“論詩”雜感之四

4.
A.這一次直接觸動我寫這篇雜感的是,我在第一、二節中所提到的,帶給我痛感的“五四百年”問題。
在思索五四百年問題,思索我這一代人究竟是被誰、為什麼帶入到這個和趙翼、李白及杜甫隔絕的世界,這個我越來越覺得可以說是文化黑洞的宇宙的時候,我想到了趙翼“論詩”之三:
隻眼須憑自主張,紛紛藝苑漫雌黃。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

第一次讀這首詩的時候我就感到,它是如此簡單的道理,但是卻並不是人人都明白。要做到獨具隻眼既容易,又不容易。或許說在我們這個時代是非常不容易的。因為“假作真來真亦假”,人們已經失去了分辨真偽的能力。
“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在《一九八四》書中的國度,在黨國社會,跟隨黨、跟隨真理部說短長是人的義務,已經成為天經地義。懷疑的人甚至會認為自己的頭腦或是感覺出了問題。在這個社會,“黨和列寧(即領導人)是一對孿生兄弟”,是不容懷疑的,馬克思主義是不容懷疑的,共產黨制定的制度是不容懷疑的。而這一切,建立在西方社會發展的五階段論上,更普遍化而言之是,共產黨定義的全盤西化、西方文化及社會是不容懷疑的。所以在今天才會有那些Made in China 的川粉!

在這個社會中,矮人當然也就毋須看戲,因為臺上的戲用不著看,它們一定是有著某些規定的既定腳本。所以在我來說,共產黨社會的嚴重性甚至已經不再是趙翼詩中所寫的人固有的某些弱點,而是共產黨社會居然使得趙翼的這首詩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因為這個社會的問題已經不再是你是否有獨立見解,是否是沒看過戲而隨人道短長,而成了那戲看也罷、不看也罷,都一樣。或者說那個戲都不是一般社會的戲了。
即以那些靠看翻譯書而誇誇奇談所謂西方文化藝術的矮人為例,上個世紀初期的問題曾經是
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三○回》中所說:“大凡譯技藝的書,必要是這門技藝出身的人去譯,還要中西文字兼通的才行。不然,必有個詞不達意的毛病。”而到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后,問題早已不再是此。因為在大陸宣傳部組織下的供批判用的翻譯書,已經變成了如《一九八四》中所述,是一種用共產黨觀點及語言方式的改寫及編輯了。我曾經的導師許良英先生坦率地承認,他之所以接受黨的任務,編輯翻譯愛因斯坦文集,就是為了宣揚愛因斯坦樸素的唯物主義,社會主義傾向,捍衛馬克思主義的科學觀。五十年後,讀這些翻譯物的時候,有誰感到了這點的嚴重性呢?
對此的展開恐非三言兩語的事,現在我要繼續談的是這種傾向的源頭——五四。這也是這次重讀這首詩,讓我起筆寫感想的原因。

B.愛因斯坦說,在研究一個現象及其描述它的理論的時候,很多問題常常是出在最基本的問題上。它貌似初等,所以一般人並沒有注意到,而他卻注意到了。其實在社會科學中,人類歷史中的問題更是如此。由於反觀五四,無論一百年前五四的開始,還是一百年後五四的所謂總結反思莫不充滿這類問題,所以才讓我突然更痛感這個“矮人看戲”的問題。
感謝老天,這一次在紀念五四百年的時候,有汪榮祖先生再次提到了一些問題。在談到如何反思五四百年問題的時候,他不僅提到浪漫主義問題,同時也引述了郭穎頤對五四提倡的科學究竟意味著什麼的看法。郭穎頤先生說:
“胡適、陳獨秀、吳稚暉等五四先驅皆非科學家,但都相信科學萬能,相信科學為現代價值的全部,他們身為領導者,以其反對宗教、反對民間信仰、反對傳統價值的立場,最後形成五四思想遺產中的‘物質一元論’(materialistic monism)。”
郭先生說的這個物質一元論就是大陸學者滲入到血液中的“唯物主義的一元論”。
其實五四後唯物主義的唯科學論現象,只是眾多現象中的一種。這類傾向在共產黨人以外,在並非唯物主義的思想傾向中也普遍地存在。任何人只要願意睜開眼看就會看到。五四以來占支配地位的現象竟然是:
非科學研究者瘋狂推崇科學!
研究中國文化者狂熱地鼓吹西方思想!
熱衷政治的人,搞宣傳的人到處用啟蒙思想來標榜自己!
一言以蔽之,他們都是在用自己所不懂的東西到社會中獵取影響!這種傾向不幸持續到今天。
抽象的如是說對於被五四麻痺了一百年的中國知識及社會已經無感,所以這迫使我必須以幾個人的實例來說明。
在這種傾向中最典型的就是胡適,他鼓吹西學、西化,但是一生可謂從來沒有從事過一項西學研究,進入過任何一個西學領域。
第二個例子是馮友蘭,他拿的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哲學博士,寫的論文卻是《天人损益论》。這種中西哲學,捕風捉影地拿來貼標籤、做比較的做法,在科學史研究中對於理論問題的辨析中已經公認為是一種雞同鴨講的問題——因為不同理論、不同規範不可比較,不可通約。
可悲的是五四後絕大多數的所謂學術都是這樣的學術。到西方講西人不理解的中國思想概念,反過來又用自己也沒有掌握的西方思想來醃製中國研究。而這就讓我們看到,“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其實西人所謂學者又何嘗不是如此。例如那位談中國竟然口口聲聲地談論中國“儒教”的韋伯,他何曾真正看過“中國文化之戲”?
在上一代中國學者中,我太太還學文的導師,分析哲學家洪謙先生,不僅看過戲,且在頭排,而且他自己還上臺演過“戲”。他是位真正進入西學研究的人。他的導師是石里克,石里克是德國物理學泰斗普朗克的學生。洪先生的博士論文是時間和空間問題,這是康德以來經驗哲學,西方哲學最基本的問題。他不僅為此學習了兩年物理,而且論文完成後郵寄給量子力學的奠基人之一海森堡,征求過意見。洪謙先生直到去世前,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儘管他迫於環境禁錮,著述不多,但是凡是他談的,都是地道的維也納學派關注的問題。在這個世界,他是最後辭世的幾位維也納學派的成員。
這位不僅自己看過“戲”,而且參與過演出的人,對於馮友蘭的西學,在四十年代初期就著文評論,明確地認為:馮友蘭介紹的、提倡的形而上學,不僅不是西學的形而上學,而且比西方的形而上學更無用。

C.谈到哲学和哲学家,这里我愿意進一步引述几句启功给张中行的《禅外说禅》一书的序言。我是偶然看到这个序言,才知道,启功以及我们的很多前辈对此是很明白的,他們早就看到這種現象,只可惜這樣的 “一针见血”的记述,前輩留给我们的太少了。而這使得我以及我的同輩人要依靠自己的能力重新去想明白,重新發現、获得这些教训。按照我的經驗,我們甚至要付出几十年的努力。這也是這些年在我的追求及寫作中,總是力圖寫明白的原因。我不願意讓後人如我一樣再在這些問題上浪費生命。
启功在這篇序言中写道:
“提起哲学家这个名称,我也见过一些不同样的面孔:有的人,句句是西洋哲学名人的话,并且说着说着迸出一个外国词,然后说:‘这个词在中国话可怎么说呢?’跟着再说一句中国人还不懂的中国话,就算这个道理讲完了。有的人,从外国翻译过的中国古代哲学资料中抄来半本就拉场子说书,边说书、边打倒,营业了几十年,最后心得,文学中郑孝胥的七言律诗好,哲学中程朱理学好。有的人,是财主玩票讲经,仅仅一个开题,便能讲上十天半月,真不让五万字疏解‘奥若稽古’,和数张纸不见‘驴’字的买驴契券。听完的人,面面相觑,合十心照。还有的人,超过贾宝玉的‘无故寻愁觅恨’,而是‘无故寻仇觅恨’,装出宋僧法秀的‘铁面’,‘为我独哲’,他人都是待超度的轮回中物。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使我见哲学而逃之,何况其‘家’了。”
启功老人家的文中指的是谁呢?胡适还是冯友兰?其实包括金岳霖及其所謂學生殷海光在内的西学都是非常令人怀疑的。
為此,在談論五四百年的時候,我的追求讓我清楚地看到:当代中国知识领域不是毁坏在中学领域,而是毁在这些半瓶子醋,甚至连半瓶子醋都称不上的西学中,這些留洋的人的手中。而可悲及严重的是,这个过程还在继续。
“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這不只是指你是否懂得洋文,是否到過西方,而是指你是否像洪先生那樣真正進入場地,和西人交手做過幾個題目,或者說看過西人如何做這個題目,之間如何拳來腳去。由此,紀念五四,反省五四,最有效、具體且有的放矢的方法就是點檢,究竟哪些人是在隨人說短長,甚至是在雲山霧罩地唬你,哪些人更是在用西方的毒奶及變基因的食品餵你!

2019.5.20 德國·埃森

Sunday, 19 May 2019

讀趙翼“論詩”雜感 之一

2019年5月19日 星期日

讀趙翼“論詩”雜感 之一

趙翼論詩五首:
1)滿眼生機轉化鈞,天工人巧日爭新。
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
2)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3)隻眼須憑自主張,紛紛藝苑漫雌黃。
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
4)少時學語苦難圓,只道工夫半未全。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5)詩解窮人我未空,想因詩尚不曾工。
熊魚自笑貪心甚,既要工詩又怕窮。

1.
若以趙翼卒年而論,他逝於一八一四年,至今不過二百又五年。而我已經活過七十年,他其實只是早我一百三十多年。如此,趙翼可說是很近的人,甚至幾可說是近在身邊。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讀趙翼的文字,其辭章文采卻讓我們感到恍如隔世。
我在此使用的“隔世”,不是指一個世代,亦不是一個時代,而實際的感覺竟然是隔著一個世界,或說天地之隔。我們不是一個宇宙的人。他是生活在李白、杜甫那個宇宙,那個世代的人。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人看來是可望而不可及,和我們毫不相關的世界,或者說他們是天界中的人。
我在此使用的“天界”,不是指死去的人,亦不是指古人,而指的就是通常我們只有在想象中存在的天堂。在那裡存在的奇花異草,存在的仙人,他們都是人間的人可望而不可及,一種夢幻的存在。
這個隔絕讓我們看到,我們可以說是“說中國話,用中文的黃種人”,可他及他筆下的他們,卻是中國文化傳統中的中國人。而這就進一步讓我們在存在中必須強調這點:我們和他們已經是兩個種類的人。這也就是說,這兩類長得類似的人,已經根本不可同日而語,甚至可說是不再是一個種族的人。
趙翼那個世界的人的文字,字挾風霜,那個世界的詩歌,光明熠爚,文彩璘班,那個世界的文賦,天章雲錦、星漢燦爛。它讓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可望而不可及。我們知其存在,可在自己儲存的文字及思想庫中已經遍尋不見,我們幾乎可說是徹底地失去了再生那種文字的能力。
大約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再次想到就在我幾近成年的時候在迫害中辭世的陳寅恪先生。他終生堅持使用文言文,拒斥白話文。他曾經強調他的思想及治學:“平生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
陳寅恪先生說的咸豐同治之世,即在趙翼離世後的五十年,起於一八五一年,止於一八七四年。他所說的議論,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語言方式近乎的曾国藩(1811-1872)和張之洞(1837-1909)之間,其年代離我們更近,不過百年。
十四歲開始留學海外,遊學海外到三十五歲最終回國任教的陳寅恪,我到了六十多歲才知道,他的思想和文字竟然是屬於另外一個世界——屬於趙翼的世界屬於李白杜甫的宇宙。而我其實曾經有幸和他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及社會這說明我親身經歷的歷史時期是一個被徹底地推入深淵的時代
讓我們對趙翼那代人,那類人感到陌生,感到隔絕的發生點,就在湘鄉南皮之後,就是我們現在說的那個百年前的五四。讀趙翼之詩,讀李白杜甫之詩,余生也為人,為中國人,六十多年後,終於懂得了痛!感到了痛!這個所謂“五四精神”帶給我們的文化與精神之痛!

Saturday, 18 May 2019

http://zhongweiguang.blogspot.com/2018/09/blog-post_20.html

(Backup) 张威廉:“第四个”的故事是现代社会人道战胜现实的重要案例

RFA 22.09.2016

Voice Link:


Text:


上周曼海姆州行政法院判处一对中国难民夫妇第四个孩子获得难民居留许可。张威廉女士认为,这可以说是现代社会人道战胜现实的一个重要案例。

二次大战后在一九四五年成立的联合国,为了接受历史教训,不分种族国家、男女老幼捍卫每个人的基本权利,在漫长的几十年中提倡和设立了很多纪念日。九月二十号,本星期二,一直关心人道救助事务的华裔女商人张威廉女士请记者关注德国的世界儿童节。

对此,张威廉女士说,“九月二十号,也就是本星期二是前西德根据联合国倡议的国际儿童节定下的世界儿童节日,现在也是统一后德国的儿童节。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具有深远意义的有关中国孩子的事情。”

张威廉女士对记者进一步介绍说,前东德和中国一样把六月一号定为国际儿童节。但是设立节日却并不等于遵守了联合国确立的对儿童生存权的关心。很多时候儿童节在这些国家是被作为政治工具运用,为政治和政权服务的节日。为此,关于这个刚刚发生的中国儿童的故事,张威廉女士介绍说,“一对中国在德国相识的未婚夫妇,他们在德国申请难民一直没有被批准,十几年来只有宽容性居留许可,不能够工作,等待遣返回国。他们的前三个孩子是和他们一样的居留许可。现在他们在德国生下了第四个孩子,为此他们为这个孩子申请难民身份,地方法院再次拒绝了他们的申请。但是,上周,十五号在曼海姆的州行政法院却批准了他们的申请,认为即便按照中国现行的二胎化政策,一旦被遣返回国,这个孩子将无法取得正常身份,包括受教育权和福利,乃至户口、身份证。”

张威廉女士说,这个判决将对德国的难民政策也带来影响。它意味着,这个孩子的父母兄弟按照德国的家庭团聚法律条款都取得了在德国的居留权。其次,这意味着所有在德国有两个以上孩子的华人家庭根据实际情况,在法律上都有可能为他们的“超生子女”申请难民保护。而对她来说,这“第四个”的故事,带来的是现代社会对于最根本的人、法律,和国家及政治的关系问题的对比和思索,是一个典型的人道战胜现实的案例。

对此,她说“这就让我看到,在面临如此困难局面的德国,在儿童问题上,难民问题上的考虑,不是以国家和当地人的经济利益、政治利益为最高考虑,而是以人道价值问题为最高考虑。这和中国的计划生育等政策形成鲜明对比。一个不以人为最高考虑的国家及政权,真的是不值得爱和拥护的。”

 

(特约记者:天溢 / 编辑:吴晶)

(Backup) 前30年的全球经济发展与产生的弊病

# 中国的经济发展是世界潮流! 世界自由民主势力与独裁制的斗争尖锐!

30年前我常常被认为是日本人,确实那时德国的亚洲大型旅游团大多数来自日本。
在前三十年世界政治经济起了巨大的变化,世界民主国家从35个发展到110个,世界货物流通提高了原来的四倍。经济发展几乎发展席卷世界各个角落,从1993到2008从世界贫穷人口占世界总人口42%降到18%,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受益,全球经济经济也造成了成批的失落者,人类的收入比率纵横交错地改变了。由此世界最老的民主国家美国川普当选,英国脱欧,世界民主国家的数量减少,欧洲发生难民潮,民粹盛行,中国,俄国盛气凌人....世界自由民主势力如不找到问题的答案,不全力捍卫民主自由,社会将会不断出现动荡,甚至存在将失去民主的可能性。
张威廉
数据来源:Der Spiegel Nr. 42, 13.10.2018












(Backup) 意识形态是脏话骂?

2018年11月9日 星期五

写在梁靧“‘意识形态’是脏话吗?谈韩国瑜与台湾常见的误解”一文后的对答

梁靧先生在联合报网页名人堂发表了“‘意识形态’是脏话吗?谈韩国瑜与台湾常见的误解”
笔者针对此文留言并且和该作者就有关问题有些对答,复制如下:

笔者留言:
笔者专门研究共产党问题五十年,九零年开始专注意识形态问题,收有几十本德文英文专门研究这一问题的专著,并且我也有专文谈论意识形态问题。因为它事关民主社会,以及这一百年世界发生动乱灾难问题。我可以肯定地说,对于民主社会来说,意识形态化是一个负面影响远大于正面影响的问题。希望简单了解这个问题的可参阅我的“韩国瑜应该更理直气壮地拒斥台湾社会的意识形态化”。我近日还会有“谈当代社会民主制及如何透视台湾大选”。台湾大选涉及很根本的文化思想问题,未来政治及社会走向问题,最近一百年世界为什么如此波折问题。

梁靧
仲维光先生您好,的确在您所研究的马克思与卡尔波普那里,这两位对于意识形态的使用是具有负面意义的,马克思将意识形态视为特定阶级对大众的驯服工具、卡尔波普将他自由主义的论敌:共产主义给视作是一种意识形态。
但本文也曾述,在1960年代之后,欧美开始将各种意识形态进入社会科学分析后,才更为清楚地理解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自身也都是意识形态的一种,从而发现这个词汇不该以负面意义看待,而是该作为一个客观中性的概念去做分析。
希望您能够理解本文的这个立场,感谢:)

笔者答:
谢谢您的回复。然而,意识形态问题并不仅是如您诉说的只是在波普及马克思那里是负面的,并且相反波普对于意识形态的论述很少。
在六十年代之所以出现集中在意识形态问题上的讨论,甚至有“意识形态的终结”的提法,是有原因的。因为意识形态问题涉及二十世纪发生的人类的巨大灾难。在对于这一问题的研究中,例如在自由主义代表人物法国的Aron、德国的Bracher等人那里,他们发现这一百年可以用“意识形态的时代”来描述纳粹和共产党造成的世纪性灾难,后来Bracher进一步把二十世纪称为“极权主义世纪”。
的确,在自由主义者那里,彻底意识形态化是极权主义社会的典型特点,并且意识形态问题是各类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权力要求的党团用于蛊惑民众的手段,但是并不是只有自由主义者们认识到意识形态问题。在保守的文化社会学家Voegelin那里,意识形态问题甚至占有更为重要的地位,他认为无论极权主义还是自由主义、以及启蒙思想、实证主义等文艺复兴后产生的思潮,都是“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是一种在中世纪后被政治化宗教、世俗化宗教的结果。它起源于诺斯提派,起源于人对人的知识论的追求。
长话短说,我从研究共产党社会为什么没有学术研究,只有政治统帅一切,这和“意识形态化”有何关系开始,所有上述那些探究最开始让我十分困惑,最后发现,意识形态其实是十分简单的问题,即意识形态之所产生在政教分离后的十八世纪末期,因为它取代的是教条的神学,所以它其实是一种基督教神学式思想的世俗化。为此,它是基督教社会特有的世俗化产物,是西化带到中国社会的。此前世界没有意识形态问题,传统东方文化没有意识形态问题。而这个问题之所以严重因为它可能导致党国社会。
对此,国民党是导入意识形态问题的政党,但是它前后败给了两个比他更加意识形态化的政党,而这对于华人社会来说,意味着的是每况愈下,所以我才会出来说话。这是个根本性的问题,解决了这个问题,我认为,台湾青年学人对大陆的文化,对去大陆读书,对从文化及知识上对抗大陆都会有一个清楚的认识的提高。

梁靧:
也感谢仲维光先生您的响应,虽然我的认知在切入上与您有些出入,但这段留言的确挺发人省思。
如果这是您的忧心的话,我必须要说,就您的标准来看待,可能在台湾国、民两党的意识形态在您的标准都是相对较弱的,尤其是在特定时期,譬如马政府执政前期或蔡英文执政之后,两党都有试图往中间选民靠拢,只以相对模糊而不明确的政治方向,甚至难以称之为执政蓝图。很多东西都是选上了再不断进行修正。
近年两岸的交流十分频繁,在台年轻学人多半有许多大陆学生曾一同共识过,尤其是在马政府时期那种欲意以文化交流试图进行反向灌输民主文化的时刻,交流越频繁双方更是发现彼此的鸿沟,这在一些统计和研调上都有资料,这里就不赘述了。
总之,我想您的忧心可能在近十年的台湾发展里,目前看来并没有那么悲观。
另外一提,还是有不少学者会认为东方传统有其自身的意识形态,不过都是以各种不同版本的儒学主义作为其帝国合法性的基础。东方传统的意识形态问题,多半是在儒学之中的不同意识形态版本竞逐,由于差异程度,看起来比现代的各家意识形态对垒还来得相较不鲜明,或许仍然还是存在意识形态问题,不然也就不会有所谓变法争议或党争问题了。

笔者答:
不谈历史文化因素,只从认识论角度来谈意识形态问题,意识形态是在二元论思想基础上的一种一元化的观念论,明白了这点您就明白了东方是不是有这种东西。
东方思想不是二元的,更没有在这个基础上的一元论。谈问题一定要自洽,不能够似是而非地论断。
我不期望您能够接受这个看法,因为这实际上涉及到对最近一百年来的文化学术问题的评价,对五四以来的倾向的评价,对当代西方思想及文化的根本性的评价。我只是想说,这是一个“问题”,不是那么想当然的可以随便说说的问题。

对于有网友留言说台湾首要的是消灭三民主义的意识形态,笔者答:

这话有道理,因为如何看待三民主义的确是非常值得讨论的问题。但是如过把它只是变成政治口号,就又是以毒攻毒了,即如大陆共产党用马列废除三民主义,其结果是从泥坑跌入深渊。为此意识形态式的征伐和意识形态一样,是一定要避免的!
我的进一步有关台湾选举问题展开的文字可以供关心根本问题的人参阅,欢迎大家一起来讨论更多的问题:
“谈当代社会民主制及如何透视台湾大选”

(Backup) 对阿伦特及《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的质疑

2018年12月5日 星期三

对阿伦特及《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的质疑

.需要辨识的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研究

有好友来信希望听听我对阿伦特及其著作《极权主义的起源》的看法。我坦率地告诉他,我对阿伦特的看法和中文界流行的看法截然不同。我认为,中文界对于阿伦特的看法很典型地反映了中文知识界的致命问题。为此我愿意借这个机会把我接触阿伦特及其著述的经历,以及正在写的文字中关于阿伦特的这一节公开如下,供大家参考。

首先是我对阿伦特的认识过程。
大约在一九九三年,我那时已经进入极权主义问题的探究。由于四十岁开始学习的德语阅读速度还很慢,为此感到有些著述有中文译本的可以先浏览中文,看看如何然后再确定何时及如何阅读,如此可以省时间,且不耽误事情。这就让我首先就要面对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既然人们说它如此的重要,当然应该越早了解这本书越好,而它的卷帙却是如此浩繁,九一年出版的德文本竟然是1024页。于是知道中文本在台湾出版,我特别请台湾朋友帮忙买了中文本。顺便说,如果不是觉得特别重要,我从来不愿意万里麻烦朋友,尤其是在台湾的朋友帮忙买书、寄书。这样的事情在我到此为止的一生中只出现过两次。阿伦特的这本书是第一次,另外一次则是前几年托人买了并且立即带给我的高尔泰的《寻找家园》。那又是一个故事。
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中文本到手之后,当然我是如获至宝地立即翻阅。但是真的没想到翻看后,大大出乎我的预料,这本书让我感到很糟糕。这么精彩的题目,怎么写的如此差?!
曾国藩给曾纪泽的信中说,“不可轻率评讥古人”。我当然不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有能力能够评价阿伦特。但是就我的知识及哲学感觉,我相信,一定会有西方学者和我有相同的看
法。自此,我在阅读、研究有关极权主义问题的二十年中,一直注意这个问题。结果发现,果然如此。从这本书一出版,阿伦特及这本书就在同时代的研究者那里受到强烈的批评和质疑,其后这个批评一路追随她。实际上,半路,即在极权主义问题提出了二十多年后的二次大战后才进入极权主义领域的阿伦特,一九五一年出版的这本书,在专门研究极权主义的学者那里影响甚小,它的影响和名声是在媒体及社会,为此我在五年前公开在中文界提出了对她及这本书的批评。
由于这个阅读经历,每次我和关心这个问题的朋友谈到此,我都会同时对他们说:
第一,所有那些在中文界吹捧阿伦特的人,我相信他们没有一个人从头到尾地阅读过她的这本《极权主义的起源》。
第二,如果有一个人他真的读完了这本书中文译本,他没有发现无法读懂,完全弄明白阿伦特要说什么,那这个人一定不是弱智,就是骗子。
我做出这个判断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不仅阿伦特从海德格那里继承来的语言方式及习惯决定了她的行文不是那么容易翻译,而且阿伦特自己对于哲学思想的把握很多时候就是不确切的、有问题的。此外在极权主义研究领域,她不仅不是中文界所说的开创者、专家,而且绝对可说是一个生手、浅嚐者。在四五年后才涉及到这个问题的阿伦特,对于到那时已经发展了二十多年的极权主义问题,以及横向的其他学者的研究了解不多,这从她的这本书的文献中,以及行文涉及的问题中就能够看到。
而对于中文译本,问题还更严重在:那位中文译者对哲学及历史生疏,并且根本不了解极权主义研究问题的发生、发展及所存在的问题,更加之他先天的马列主义教科书的框架造成的对于西方思想及历史的误解,进一步造成了译文的模糊,理解的困难。尽管如此,因为我对比西文看过一些译文,我必须要说,在我看来这个中文译本的译者是非常用心的。译本虽然没有能够让你非常清楚直接地把握,可它只是模糊,而南辕北辙的地方很少。为此这个译本作为翻译品甚至堪称不错。可这就告诉我们,要真正了解一个思想,一位著者,绝对不能够读翻译书。翻译书只是供懂得西文的人参考用,供外行看热闹。
为此,对于阿伦特,我可以肯定地说,在中文世界,如果谁对你吹捧她,你几乎立即可以说,十之九九这是一个卖狗皮膏药的知识骗子!
我现在还没有时间和精力专门评述阿伦特,以后在我关于极权主义问题的研究告一段落后,或许会作为副产品,进一步专门介绍阿伦特——她的优点及缺陷。因为如果说,极权主义的发生、发展是后基督教社会思想文化发展的产物,那么辨析当代各种思潮及对于极权主义的认识对于认识极权主义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在极权主义的研究中,是墨索里尼自己提出的他是极权主义,最早进入对于这个问题讨论的很多人是马克思主义者,其后介入的有左派知识分子,自由主义者,甚至当年东德及苏联都有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究竟各类思想对于极权主义的研究思想基础是什么,要达到什么结论,对当代政治社会的影响如何,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极权主义概念,认识论基础不同,其显示出来的性质及走向不同,这也是我正在写的这篇文章的原因。
为此,在谈到极权主义问题的时候,随便把阿伦特、奥威尔、弗里德里希(Carl J. Friedrich)、布拉赫(Karl Dietrich Bracher),阿隆(Raymond Aron)、弗格林(Eric Voegelin),瓦尔德玛尔•古瑞安(Waldemar Gurian)、弗朗兹•波尔肯瑙( Franz Borkenau)、齐格蒙德•瑙伊曼(Sigmund Neumann)、弗朗兹•瑙伊曼(Franz Neumann)……,甚至把德国的施密特(Carl Schmitt)并列在一起,是不能允许的。因为如果你在认识论的基础上辨析阿伦特对于极权主义问题的认识你就会发现,她不是一个启蒙主义思想家,自由主义者,更不是一个建立在经验主义基础上的学术工作者,她的研究甚至可以说是在和近代启蒙及自由主义思想对抗的相反方向上。

.认识论问题与阿伦特对于极权主义的著述
关于阿伦特,我在正在写的一篇文章中的第二部分,有关政治学和历史学中对于极权主义问题的研究的介绍中特别提到如何认识阿伦特及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这篇文章还没有杀青,为此我把关于阿伦特的文字在此单独发表。正在写的这篇文章的题目是:
《重谈认识论、启蒙问题与二十世纪极权主义问题研究的关系》,它是我为了记述我反叛出共产党社会五十周年总结性的文章的第一篇,围绕认识论问题我回顾了自己的思想历程,二十世纪对于极权主义的各类研究的认识论基础。这是我准备在明年陆续从几个方面写几篇回顾总结性的文章之一。正在写的这篇文字大约三万字,文章提要如下:
“认识论问题,是源于希腊的二元论哲学,Philosophy的基础问题,它也是近代文艺复兴后兴起的启蒙主义思想、自由主义思想的核心问题。
大约五十年前,一九六九年,作为一个生下来就只知道马克思主义的高中生,我开始自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但是短短的几个月后,认识论问题就使得我开始走向反叛、彻底抛弃马克思主义的道路。此后对于认识论问题的学习、探究贯穿了我前半生五十年在哲学领域,以及由此出发的对共产党问题、极权主义问题的研究。为此,在二〇一九年我反叛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党五十年之际,我希望用这篇文章做一个回顾性的总结。
本文以认识论问题为中心记述了我进入认识论问题的经历,以及它和当代对于极权主义问题,思想问题的探究的关系。
文章共分四部分:
第一部分记叙的是认识论问题引导我产生反叛和对马克思主义思想彻底的进行批判性的反省。
第二部分记叙的是认识论问题在当代对于极权主义专制研究的三个领域中的作用:
1.哲学研究;
2.政治学和历史学的研究;
3.思想文化根源的研究中的作用。
第三部分概述了最近三十年的政治、社会现象及问题。
第四部分探究了为什么说认识论问题的探究依然是研究最近三十年,或者说这一百年问题的基础。为什么年轻的学生在读书以及研究时首先就要重视认识论和方法论的问题。”

关于这篇文章的第二部分第二节,“政治学上的极权主义、意识形态问题研究的认识论根源”中,我在第三部分描述了阿伦特及其著述《极权主义的起源》,如下:

C.认识论问题与阿伦特的探究:

谈到政治学概念中的极权主义,对于中国人来说关于《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及其作者阿伦特,就不得不多谈几句。因为在中文社会对她及这本著作有很多不实的误解,这些误解不仅会影响到对极权主义问题的理解以及以后的研究,而且可能误导对于更普遍深刻的历史和社会政治问题的理解。
对于这个问题,首先涉及的是阿伦特一书在研究极权主义问题中的地位及影响,其次则是它和笔者在本文所中心谈论的认识论问题的关系。

关于第一个问题,匪夷所思的是,在中文世界居然不仅认为阿伦特是极权主义问题研究专家,而且是“最权威”的“专家”。而这样的论断和介绍,不仅涉及到是否是外行话问题,甚至可说说明他对于这一领域的探索的无知。这首先是因为,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的写作,即介入极权主义问题是在二次大战后,即四五年后写的一组文章。这组文章最初涉及的只是关于纳粹及法西斯主义的问题,据她说她在四八、四九年重新修订的时候扩充了关于斯大林主义,即苏联问题的论述。在六六年的英文版中她说,全书最后成稿于四九年。一九五一年,由于外部因素,她匆匆在美国和英国分别出版了英文版。
这本书的德文版在四年后五五年出版,由她自己翻译并且修订扩充。实际上,其后阿伦特这本书主要影响在社会及媒体,在不了解极权主义问题的人那里,而在关于极权主义问题研究的专业领域中、在学术界,却是被引用最少的文献。而对于五十年代中期后展开的极权主义研究它的影响也很小。而之所以如此,就涉及到我说的第二个问题,认识论问题。

阿伦特的思想及方法的认识论基础无疑廻然不同于波普为代表的文艺复兴后复兴的希腊式的哲学探究。研究极权主义及阿伦特的专家认为,阿伦特的这本书是一本各种题材的杂文的拼凑,它没有统一的方法,更没有统一的思想研究基础。就这本书的成书出版过程,及在当时讨论时阿伦特自己的说法,笔者认为,这些问题阿伦特自己是感到的,但是她采取了一种似是而非,环顾左右而言其它的回避的方法。据阿伦特自己说,这本不成熟的文字集之所以忽然匆匆地在五一年出版,是因为她感到一种外在的压力。这本书在五一年英文本出版的时候,在美国的书名是《极权主义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而在英国出版的书名则是《我们时代的负担》(The Burden of Our Time)。
不知阅读此书中文本的读者是否注意到,这本书实际上并没有回答极权主义的“起源”是什么,据研究阿伦特的学者说,这点阿伦特自己是意识到了的,她无法决定到底是什么题目,但是由于外在的原因要在五一年就出版,所以英文版在美国和英国用了不同的书名。
对此,阿伦特自己在五一年三月四号给雅斯贝尔斯的信中承认:在结尾一章,她所做的回答远远少于她所想要的。为此,在一九五五年第一次出版由她自己翻译修订的德文本的时候,她删去了四年前的英文本的前言和结论,再次扩充了关于苏联问题的文字,同时把书名改为,《极权统治的要素及起源》,(德文:Elemente und Ursprünge totaler Herrschaft,即英文:Elements and Origins of Totalitarian Rule)。三年后,一九五八年她把在英国再版的英文版也按照德文版做了修订,书名则改用了美国版的书名。
在五五年的德文版中,删掉前言和结论后她特别为德文版重写了前言。在这个前言中她说,“极权主义起源于欧洲民族国家的衰落和解体,以及现代群体社会(Massengesellschaft)的无政府主义的兴起。”

在此,笔者要强调的是,不仅她的这个对于“起源”的解释言不及义,经不住推敲,而且她在德文版中使用的totaler Herrschaft——集权统治,这个说法和Totalitarism是有区别的。集权统治意味的是全部掌控权力,但是却还不是极权主义所独特具有的一元化的彻底控制。她所使用的集权统治倒是近乎保守的曾经是纳粹党员的德国政治学学者施密特在二十年代后期提出的Totalstaat,而和二三年开始出现的Totalitarianism不是一回事。
Totalitarianism,极权主义描述的是一种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在一个社会中无所不在的新的现代专制形式。它类似于政教合一,但是却没有更高的能够约束人的神的存在的专制。而totaler HerrschaftTotalitarian Rule)及totalstaat,集权统治、集权国家描述的更多的是政府权力的集中,它并没有涉及到一个社会的价值和伦理问题,或者说涉及彻底的对社会的政治乃至精神的文化统治及改造。
阿伦特在五十年代中期对于此书所做的修改,应该和她在冷战初期匆匆出版《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一样是有原因的。因为此间,一九五三年斯大林去世,五四年苏联作家爱伦堡发表著名的《解冻》,紧接着五六年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做了反斯大林的秘密报告。事实上,对于苏联共产党政府的极权专制,阿伦特始终不愿意把它和希特勒纳粹的极权专制等同并论,她更愿意称苏联为“斯大林主义专制”。而到了六十年代初期,她则甚至公开认为苏联已经不再是极权主义国家。
关于阿伦特对极权主义的解释之所以如此模糊、游离不定让我们看到,正是她的认识论基础、方法导致了她对于极权主义问题的把握角度及程度。而这点进一步告诉我们,阿伦特对于极权主义的研究不是近代启蒙思想,自由主义传统的产物。
其次,由于她缺乏自洽的方法论,有时候是思辨,有时候是一种心理推测,有时候是现象堆积,有时候是观念罗列,著名的极权主义问题研究专家,文化社会学家弗格林甚至在给她的信中说,她在这本书中使用了“情绪性方法”,做了过多的判断。因此这本集成的文字,从根本上可以说“不是研究”。而对于她的“看法”,如果不说这些看法是否是错误的,那么至少可以说她既没有说清楚她所主张的极权主义的概念是什么,也没有说清极权主义的起源。而这个事实就注定了不仅让她的这本著述在过去半个多世纪对于学界的“研究”影响甚微,而且在未来的对于极权主义问题的研究中也肯定不会有很大的影响。阿伦特的这本书由于它的卷帙,由于它出版的时间,至多它可以作为一种平行于那一时期出现的弗里德里希的极权主义研究的历史现象,出现在思想史中。

2018.12.4 德国•埃森